露白凝

一流空想家 二流观察员 三流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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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生

写在前面:很久没有写长文,这一次参加不思议穿越的活动,写了一个特别的故事。

本文约1.8w字,倾心之作,感谢阅读。

 

01

(许维东)

“咚咚。”

办公室外传来几下轻叩,助手把门打开一条缝,露出一个十分为难的表情。

“许教授,那位女士……她又来了。”

“她?”我略一迟疑,很快又反应过来,“是谢春花吗?”

“对。”助手点点头,表情很是犹豫,“这次还让她来面试吗?”

“……”

我放下手里的实验报告,轻叹一口气。

“算了,让她直接过来见我吧。”

“好。”助手点点头,又轻轻合上了门。

五分钟后,我和谢春花坐在会客厅里,彼此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复杂。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逐渐渲染出一种心照不宣的尴尬。

想了想,我决定率先打破僵局。

“谢女士,您的条件不合适。”我微微侧过身面对她,“时空穿越实验是有风险的,虽然之前已经经过了植物和动物等低级生命的检验,但我们还是无法保证实验者100%的安全往返。您有亲人和家庭,万一实验过程中出现意外,我们承担不起这个风险。”

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足够诚恳。

“许教授,您说的我都懂。”谢春花摇摇头,“只是,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的话,我恐怕会在无尽遗憾中度过余生……”

“你想穿越回去改变历史?”

我察觉到了谢春花的言外之意。

“嗯。”

谢春花点点头。

我的心中立刻警铃大作。

时空穿越的研究才刚刚取得进展,穿越过程对于当下时间线可能产生的蝴蝶效应还未完全明晰,而且那个课题的最终批复结果还未下达,如果就这么贸然同意她回到过去……

我不敢想象那个可怕的后果。

“谢女士,”我稍稍停顿了一会儿思考措辞,“非常感谢您对于研究所的信任和对这项实验的关注。只是,您的这个要求我真的很难答应。改变历史的行为不是儿戏,出于安全考虑,我们不可能在毫无防范预案的情况下让您参与的。”

“可是我想回去救人,许教授!”

谢春花激动地站起来,我这才注意到她的眼里竟盈满了泪水。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保持着冷静的音调,“我当然知道您的顾虑,但当您决定派出志愿者穿越时空回到过去的这一步,本身已经是在试图改变历史了,不是吗?”

这番话竟让我一下子无言以对。

“我可以答应您,在尽可能小的范围内影响历史的走向,我只会,我只会尝试着改变我想要改变的那一部分,我,我快要没有时间了,求求您,求求您了……”

谢春花哽咽着,眼泪一颗接一颗地滚落。

她颤抖着手,从随身挎包里掏出一张病历单。

上面写着:“确诊胃癌,临床分型中晚期。”

我震惊地抬起头,打量她瘦小的身材。

“医生说,胃癌中晚期术后存活率能有五年已经很好了……您就当是,就当是帮我一个忙,了却我的遗愿,可以吗?”谢春花望向我的目光里写满了哀求之色,“我会授权律师和你们研究所签订契约,实验过程中如果出现了任何问题都由我个人承担,不会连累其他人的。”

我的内心更加纠结了。

坦白说,从事物理学研究十几年以来,我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难题。

谢春花的情况确实太特殊了。

人类的感情并不像物理学规律那样清晰简洁,直白易懂。

我蹙着眉,规则与人情的矛盾反复在心中博弈。

思来想去,我决定还是问问详细的情况。

“您方便展开说说吗?”

谢春花点点头。

“我今天来,就是为了讲述这个故事。”

 

02

(谢春花)

谢天谢地,许教授终于还是让我留下来了。

其实我本不应该为难一个科研人员,可是每况愈下的身体健康和那个尚未了却的心愿却不允许我继续犹豫——我快没有时间了。

那一刻,我的脑海里闪过她的笑靥。

秋月,对不起……

快三十年了,如果你还在的话,孩子也应该和我的女儿一样大了吧?

……

“谢女士?谢女士?”

许教授唤回了我的思绪。

“啊抱歉,我刚才说到哪里了?”

“您要救的人。”

“噢,我要救的人是我的双胞胎妹妹,谢秋月。”

“您还有个双胞胎妹妹?”

许教授流露出好奇的目光。

“嗯。秋月和我长得几乎一模一样,除了我们彼此、孤儿院院长,还有她,几乎没有人能够一眼把我们区分出来。”

“她?是谁?”

“养母。”我说。

其实一开始我不叫春花,秋月也不叫秋月,这两个名字都是她给我们取的。

“故事说来话长,可能要占用您宝贵的时间了。”

“没关系,我今天刚好有点空闲。”

许教授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我开始慢慢回忆起来。

最初,我和秋月是在孤儿院里长大的。

贫苦的年代,重男轻女的思想依然在农村盛行。

我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

也许在我们以女性身份呱呱坠地的时候,他们就已经从心底里彻底把我们抛弃了。

我对他们没有印象也没有感情,权当只是给了我们生命的陌生人而已。

我和秋月的童年是在孤儿院里度过的。

事实上,亲生父母于我们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孤儿院里,我和秋月才是彼此唯一有血缘连结的亲人。

我们在每一个孤独的夜里共享同一张狭窄的小床,在简陋的房间里相依为命。

小时候秋月比我稍矮一些,院长婆婆就顺理成章地让我做了姐姐。

“姐姐要懂得照顾妹妹,知道吗?”

院长婆婆一直这么教导我。

在我的记忆中,秋月从小性格内向乖巧,大部分时间都只是安安静静地待着。天气好的时候,善良的院长婆婆会带着我们在孤儿院门口的小院子里玩捉迷藏。秋月不太喜欢这种需要激烈运动的游戏,她更喜欢坐在旁边的石凳上看着其他小伙伴打打闹闹,或者自己捧着一本小人书读得很开心。

日子过得稀松平常,直到那一天,养母出现了。

我和秋月在自己的房间里玩着玩具,突然听见院长婆婆在外面喊我们的名字。

“大米小米!”

院长婆婆开了门,把我和秋月领到她面前。

见到陌生大人,我和秋月都很紧张。

她是个中年女人,面容稍有些消瘦,但精神头却很好。她留着一头利落的短发,气质很特别。一见面,她就走过来紧紧把我们抱在了怀里,很久很久才松开。

“她们正式的名字就叫大米小米吗?”她问。

“不,我随口取的而已。双胞胎嘛,还是不太好认。”院长婆婆随和地笑笑。

她的目光又落回我们身上——很亲切,很热情。不是那种客套的亲切和热情,而是一种对待至亲之人的天然亲昵和喜爱。

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似乎我们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认识了。

随着谈话的深入,我们俩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了下来。不知为何,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竟带给我一种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的感觉。

“这样啊……”她听完微微蹙眉,沉吟片刻道,“不如,大孩子叫春花,小孩子叫秋月,怎么样?‘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是从南唐后主李煜的诗词里取的。”

“这样好,这样好!”

院长婆婆没读过多少书,但觉得这女人取的名字很好听,便应允了下来。

“姓就随我吧,谢春花,谢秋月。”

“好。”

那天开始,我俩才算是拥有了正式的名字。

我和秋月拉着手默默回到房间,那女人和院长已经走到院子里了,大概是在谈收养的事情。

“姐姐,我们的生日愿望好像要实现了。”

秋月把我的手拽得紧紧的。

“嗯!”

我重重点头。

“我们就快有家了。”

 

03

(许维东)

“听起来,您和您的双胞胎妹妹感情很好。”

“我们曾经感情很好。”

谢春花低着头。

我敏锐地捕捉到了“曾经”这个词。

“曾经?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谢春花抬起头,空洞的瞳仁中闪着点点泪光。

“后来……我害死了她。”

这个答案让我猝不及防,会客厅里的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我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有出声。

逼迫当事人回忆痛苦的过去本就是一种不人道的行为,除非她自己愿意叙述。

过了好几分钟,谢春花才缓缓开口:

“她走的时候,还差一周就过15岁生日……那天下着很大的暴雨,天像破了洞一样哗啦啦地往下泼水。”

“她是和那辆公交车一起坠江的。”

“我想要冲到江边去看看,可是被旁人死死地拦着,冲不过去……”

“我、我就站在江边,看着消防队员开来一辆辆吊车,直到那辆残破的公交车从江里被打捞出来。紧接着尸体也被一具具打捞出来了,有个消防员走过来摇摇头,说数量对了,但都没有生命迹象了……”

我想起新闻报道里常见的残忍字眼:无一幸存。

“我双腿发颤,下意识地沿着黄色的警戒线一直走,走到我能走到的离她最近的地方。我对自己说,无论如何我都要去见她最后一面。后来我看见她了,她脸色苍白地躺着,很安详,很平静。如果不是浮肿和污泥,她看起来就跟平时睡着了一样。警戒线阻隔着我和她,我们之间的距离只有十米,可就这短短十米,我却无论如何也跨不过去了……那是、那是生和死的距离呀………如果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我绝对不会和她冷战……我到底为什么要嫉妒她?我为什么要赌气出走?我为什么要………”

谢春花嗫嚅着,话卡在喉咙里,变成了剧烈的咳嗽。

她捂着脸痛苦地弯下腰,像是坠入冰窟一般浑身发抖。

此情此景实在是让人悲恸——我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知何时竟也有冰冰凉凉的液体落下。

我从茶几上抽了几张纸巾,塞到她手里。

“谢谢……”

谢春花颤抖着接过纸巾,揩了揩红肿的眼眶。

“这几十年来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天放学我没有和她赌气,是不是一切就会不一样?可是没有如果,人死不能复生,时光无法倒流——直到我得知您在招募实验志愿者的消息。我想,这恐怕是我这辈子了却遗憾的唯一机会了。”

“原来是这样。”

我轻轻叹了口气。

世事无常啊。

“你们的养母也一定很难过吧。”我说。

“她?”

见我提起,谢春花眼底流露出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如果不是她偏心秋月的话,也许那天我就不会和秋月产生误会,也就不会有之后的事情了。”

“哦?”

“一开始,她对我们都很好。但后来我渐渐发现,她其实偏心,总是偷偷给秋月塞东西;她面对秋月的时候好像很愧疚,总想着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虽然她会在我面前掩饰,可是其实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急匆匆赶来时,消防队已经准备把尸体运去殡仪馆了。她脸色苍白地站在我旁边,呢喃着‘对不起,还是没能保护好你’,就哭晕过去了。后来她被送到医院,当天晚上就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谢春花说。

“这……”

我再一次愣住。

“养母音讯全无。我一开始尝试过找她,可实在是没结果,只好放弃了。或许从选择领养我们的那一刻起,她更在乎的就是秋月罢了……”

谢春花说完便低下头,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似乎在努力克制着某种情绪。

“抱歉。”

谢春花的肩膀一抽一抽的。

“没事的许教授,很多年了,现在我能接受了。”她仍然低着头,“只是当时年纪尚小的我接受不了——您能体会那种一夜之间既失去妹妹又失去母亲,家庭支离破碎的那种感觉吗?仿佛一瞬间从天堂坠入地狱,太痛苦,太痛苦了。”

谢春花用力抹去脸颊的泪水。

“其实我想回去的原因还有一点,就是想一探究竟——为什么她要在慷慨给予了我们一个家之后,又如此狠心地离去?”

“一定是有难言之隐吧。”我说。

“嗯。”谢春花吸了吸鼻子。

会客室再次陷入了沉默。

反复权衡之后,我在心里做了一个破釜沉舟的决定——帮她一把。

我看向谢春花。

“您的情况我们算是了解了。过几天我会和研究所的其他同事开一场研讨会,决定您能否成为这次时空穿越实验的志愿者。结果出来后我会第一时间通知您。”

“谢谢您,教授……”

谢春花紧紧握着我的手,犹如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04

(谢春花)

从许教授的研究所出来,旧日回忆仍然萦绕在我的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我又想起秋月。

我亲爱的,生命永远定格在15岁的妹妹。

那一年,我们从孤儿院被领养走的时候,才刚过完13岁的生日。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院长婆婆捧着蛋糕,一群小伙伴将我们俩围在烛光中间。

在欢乐的歌声中,秋月转头看向我,“姐姐,生日快乐。”

在她亮晶晶的瞳孔里,我看见自己的倒影。

“妹妹,生日快乐。”

我笑着对秋月重复相同的祝福。

“许个愿望再吹蜡烛。”

过生日的流程我们早已熟悉无比,只是这一次我们没有各自双手合十,而是彼此十指相扣。

我们闭着眼睛,在跃动的烛火里异口同声地许下同一个愿望:

“我们想拥有一个家。”

没想到一周后,这个愿望居然真的实现了。

养母来到孤儿院,办完领养手续就把我们接回了家。家在小县城里,房子虽然是简陋狭窄的出租屋,但她特意为我们俩腾出了一间房,我睡下铺,秋月睡上铺。她还带着我们去了商场,给我们买了很多新玩具和新衣服。

城里的商场真大,我和秋月第一次看见那么多新奇的东西。养母给我们各买了一个洋娃娃,秋月的是粉色的,我的是蓝色的。

“姐姐,有妈妈真好。”

回去的时候,秋月小小声地在我耳边说。

“嗯。”我重重地点头。

两条常年随波逐流的小船,终于找到合适的港湾。

暑假过后,养母给我们办了转学手续。我们以插班生的身份入读了县城一中,而且在同一个班级。新同学看见我们是双胞胎,脸上都写着好奇又惊讶的神色。

“我叫谢春花,我是姐姐。”

“我叫谢秋月,我是妹妹。”

班主任带头欢迎,我和秋月相视一笑,在热烈的掌声中正式开始了全新的初中生活。

但很快,成绩的差异渐渐使我们产生了差距。

秋月大部分科目的成绩都比我好,而我唯一能够和她不相上下的只有语文一科。

后来秋月当上了学习委员,而老师则把我安排为语文课代表。

每天的早读课都是古诗词朗诵大会——我翻开专门的诗词课本,习惯性从老师最近教过的一首开始领读。

今天这首刚好是我最喜欢的《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我一边声情并茂地读,一边回想老师上课说过的知识点。

“这首词,是南唐后主李煜的绝命之作,也是一首脍炙人口的作品。李煜当年被囚禁在汴京,思及故国,心生悲戚,便提笔写就了这首千古名作。词中把往昔良辰美景与当下凄凉境况做了鲜明的对比,抒发了自然永恒而人生无常的慨叹,将满腔离愁别恨表现得淋漓尽致。”

语文老师在讲台上娓娓道来,我则趴在桌面上奋笔疾书。

“离愁别恨?”

我咀嚼着这个新鲜的词语。

许是听见了,语文老师接着道:

“世事难料,人生无常,同学们年纪小理解不了也没关系。等你们长大了再读时,也许会有全新的体会。”

下课之后,坐在我前面的同学转过头来问:

“春花秋月,你们的名字是不是从这首词里面取的?”

“是啊。”我接话,“怎么样,是不是很有诗意!”

“真好听。”同学说。

“我觉得这首词的意境很美呢。”

秋月歪着脑袋,似乎还沉浸在老师刚才的话语中。

“春花秋月何时了……”

她捧着语文课本,慢悠悠地朗诵。

春花秋月,春花秋月。

我悄悄把我俩的名字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

也许这就是宿命的羁绊吧。

世界上另一个和春花一模一样的面孔,她的名字恰好就叫秋月。

 

05

(许维东)

“我不同意这位女士成为实验的志愿者。”

当我向所长递交遴选出的志愿者名单时,所长指着谢春花的资料页,摇了摇头。

“其实一开始,我和您的想法一样。但她的情况确实非常特殊。”

想了想,我把谢春花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转述给所长,又将她三番五次前来的过程进行了详细说明。

所长听完后虽有所动容,却仍是摇头。

“小许啊,”所长拍拍我的肩膀,“你应该知道的,在研究所,科学至上而不是人情至上。”

所长和谢春花一样是个执着的人。

共事多年,我清楚地知道说服他需要拿出更有力的理由。

“我以为,人道主义也应该属于科学的一部分。更何况,两者其实并不冲突。”

我转身从办公桌的文件架上抽出一份文档。

“您或许忘记了一件事情,就在昨天,上面对那个研究课题的实验申请已经批下来了。”

“哪个课题?”

“人类是否能够通过穿越时空,改变既定的历史事实。”

我翻开文件夹第一页,大声读出了标题。

“这么快就批了……这倒是我没想到的。”所长喃喃自语,“你是想顺便在实验中收集这个课题的数据?但即便如此,谢春花的身体状况恐怕也不允许她参与吧。”

我淡然笑笑——意料之内的反驳理由。

“前几次动植物时空穿越的结果,我想您应该比我更有印象。”

所长的眼神犀利地盯着我,示意我继续阐述下去。

“大量实验数据计算后得出的结果,和我们一开始的假设大相径庭——时空穿梭对生物体寿命造成的影响并非单向度的,而是与所穿梭的方向成正相关。”

“所以呢?”

“也就是说,如果穿梭去的是未来,生物体会加速衰老;而如果是回到过去,基因则会在相对论的作用下,一定程度上进行逆分化——您知道,这和返老还童有着某种异曲同工之妙,对于癌症等不治之症的患者,也许是一个特别的福音。”

所长托着下巴,看我的目光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谢春花知道这点吗?”

我坦然对上所长的目光。

“您放心,研究结果绝对保密。”

所长的眉毛挑了挑,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后生可畏啊。”

“谢谢所长夸奖。”

果然有效——所长这块顽石已经有所动摇。

“但我还是要提醒你,虽然我对志愿者名单的最终选择有影响,但你依然需要得到实验委员会超过半数成员的支持。”

“放心好了,”我补充道,“更多她合适的证据,我会在下周一的实验前会议上展示出来。”

我心说,既然可以说服您,还自己担心说服不了其他成员吗?

三天后,我将医生对谢春花近期身体情况和精神状况的评估报告展示给了所有的实验组成员,据理力争。

一番激烈辩论之后,投票结果以13:12告终。

只是我没想到,最后投出那票“支持”的,竟然会是之前一直反对我的所长。

“谢谢。”

会议结束后,我特地留下来向最后离场的所长道了谢。

“谢倒是不必了。”

所长拍了拍我的肩膀,目光中却闪过一丝我读不懂的意味深长。

无论如何,心中的大石已然落地。

我总算是靠着自己的努力,把人情和科学统一在了同一条战线上。

 

06

(谢春花)

回忆使我迷失了方向,再抬头时,我发现自己竟站在了熟悉的江边。

江水平静地流动着,昔日旧桥的残垣断壁也早已经拆除得一干二净。现在横跨在江上的是不久前新修建的一座钢梁结构大桥,足以抵抗大风和洪水的侵蚀。

可惜斯人已逝——秋月没能看到今天。

“秋月……”

我趴在江边的护栏上,视线渐渐模糊。

江水拍打在堤岸上,发出低沉如呜咽般的声响。

我闭上眼睛,任眼泪自然滑落。

而那一天的回忆亦如涛涛洪水般,再一次汹涌而来。

十五岁生日前夕,我和秋月同时面临着中考升学的压力。

每一天我们都沉浸在题海当中——老师说,要在短时间内提升成绩,题海战术是最辛苦但是最有效的方法。

秋月的成绩一直优秀且稳定,她的名字几乎次次都能出现在月考年级前三十的小红榜上。

而我就不一样了。

我的成绩很不稳定,好的时候很好,坏的时候又很坏。可是中考毕竟是一锤子买卖,万一考砸了就是彻底砸了,不像高考那样还有复读的机会。

新一次模拟考的成绩单发下来了,秋月排在年级第十六名,而我则只排在了第二百二十名。

我看着自己不争气的数学和英语成绩,内心无比浮躁。

班主任看出我的情绪不对,在中午放学后把我叫进了办公室。

“春花啊,我能看得出来,你其实是一个很有潜力的孩子。一时没考好不要紧,但心态千万不能出问题。这一点你要多多向你妹妹秋月学习,沉稳冷静,才能在考场上稳定发挥。”

“嗯。”

我把头压得低低的,心中却升起一股无名怒火。

秋月,又是秋月。

从我们一起出现在大家的视线中开始,我和秋月就一直被拿来进行互相比较。

也总是有人跟我说着类似的话,“春花啊,你要多向你妹妹秋月学习。”

很多时候我总是羡慕秋月,甚至羡慕到嫉妒。

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双胞胎,她的学习成绩就比我好,学习能力就比我强?

为什么明明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双胞胎,她可以比我更讨养母的喜欢,她可以比我获得更多的夸奖和赞扬?

“姐姐,你要是有不懂的地方,可以来问我,我教你。”

回到教室后,秋月轻轻戳了戳我的手臂。

而我只是冷冷地瞟了她一眼,没有理她。

“怎么了?”

秋月露出茫然无措的表情。

“等下你不要跟着我。”

我漠然丢下一句话,背起书包径直离开了教室。

天空阴沉沉的,密布的乌云压抑地覆上天际,犹如心中阴霾的投影。

我闷闷不乐地走出校门。

“春花!”

一个熟悉却急促的声音叫住了我。

我转头发现是养母,她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脸上的表情似乎很紧张。

“秋月呢?”

“不知道。”

我不想从任何人口中听到她的名字,抬腿就走。

“春花!”

也许是感受到了我异常的情绪,养母用力拉住了我。

她往校门口探头看了两眼,接着说道:

“春花,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但是答应我今天千万不要跟你妹妹闹脾气,好不好?”

“呵。”我冷笑,“原来你让我不要生气,根本是为她而已?承认你偏爱她有那么难吗?”

“不是的春花,你听我说……”

养母着急地想要解释,但我已经将她拉住我的手狠狠甩开了。

“你别管我,你管她去吧!”

我带着哭腔吼完,撒开腿就朝江边的方向跑。

“春花!”

养母声嘶力竭地喊着我的名字。

“你别去,秋月会死的!”

我背对着她,没有回头。

我不想听,我单纯只是不想听见“秋月”两个字而已。

我独自坐上330路公交车的同时,暴雨已经哗啦啦地下起来了。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地上,把整个城市都泡进水中。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驶过跨江大桥,我下了车走到江边的护栏旁,心里却依然烦闷。

雨打湿了我的鞋子和衣裤,但我并不想回家。我就那样在雨中站了许久,眼神空洞地望着不远处的大桥。

大桥上的车辆来来往往地行驶着,我看见好几辆330路公交车满载着乘客开过。

眺望远方才能勉强让我的心情得到缓解。

“秋月会死的!”

当激动的心绪渐渐平静下后,我的脑中却突然跳出养母的那句话。

我莫名其妙感到一阵心悸,决定还是往回走。

而就在我转身的那一刻,意外发生了。

我亲眼目睹了跨江大桥的坍塌——桥墩被冲垮,水泥路面倾覆,一辆熟悉的330路公交和好几辆私家车一起,直挺挺地坠入了江中。

命运就是那么无情——我的妹妹秋月不早不晚,就在那辆坠江的公交车上。

 

07

(许维东)

我再次联系上谢春花时,距上次的会面已经过去了整整三个月。

我正式告知了她志愿者资格审核通过的消息,并让她根据实验的需要,提前做好相应的准备。电话那头,谢春花一边喜极而泣,一边不断对我重复着谢谢。

今晨十点就是实验正式开始的时间,我和实验助手早早便到达了实验室,给时光机做开机前的最后准备。

“电源和线路板正常吗?”

“正常。”

“数据记录仪和监测仪工作正常吗?”

“正常。”

“第一批志愿者近三天的健康指标正常吗?”

“正常。”

“好。”我对实验助手点点头。

实验室的门外突然传来吱呀的声响。

我抬起头,看见那个熟悉的面孔时仍是忍不住泛起惊讶。

“所长?”

所长走到我身旁问道:“倒计时还剩多久?”

我赶紧低头看手表,“29分钟46秒。”

“没记错的话,谢春花是第一个吧。”

“是的。”

“好。”

所长没再说话,静静盯着我和其他研究所同事忙碌地走来走去,仿佛一个监工。

“您其实还是有点不放心吧。”

走过他身边的时候,我试探性地问。

“专心点,小许。”

所长睨我一眼。

“许教授,001号志愿者已经在休息室等候。”

实验助手放下电话,转身对我点点头。

“让她进来吧。”

谢春花穿着一身消毒过的常服走了进来。

几天前她刚剪了短发,精神面貌看起来很不错,干净利落。

“谢谢您让我圆梦。”

谢春花被实验助手引导着,隔着厚厚的玻璃板朝我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五分钟后打开舱门,我最后再对001号交代一下。”

我拿起话筒对助手说。

助手按下实验面板上的一个红色按钮,时光机被缓缓推了出来。

“之前培训过的内容还记得吗?”我看向谢春花,“等舱门关闭后,你只需要按下右手边那个刻着莫比乌斯符号的绿色按钮,等待即可。如果有紧急情况就按旁边的那个红色按钮,我们会立即终止实验。”

“记得。”谢春花说。

“考虑到您本人的要求和身体状况,我们已经将时光机的刻度调整到了您所要求的十三岁生日前一天,坐标仍然为本市。您最多可以在该时空里生活两年时间,若超时前没有主动返回,时光机则会强制将您召回。您可以自由活动,但您的穿越者身份必须对在该时空正常生活的居民保密。切记,为了使可能出现的蝴蝶效应最小化,您的活动范围应该最大程度贴近过去的自己。”

“明白。”谢春花说。

“另外,研究所这端也会密切监测该时空的异常波动幅度。如果超过设定的阀值,我们也会立即终止实验并将您召回,请谅解。我说完了。”

最后一句我是对实验助手说的。

舱门缓缓滑开,我看着谢春花坐进了那把特制的时光座椅里。

“倒计时,一分钟。”

电子女声自动播报。

此时此刻,大家都屏住了呼吸,在场所有的研究人员都处在一种极度紧张的情绪当中。

我和所长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

无声的眼神交流中,我突然回忆起建造时光机时的一段小插曲。

“小许啊,设计图纸我看过了,没什么大问题。不过我有一个小小的建议,可以在时光机启动按钮上刻一个『∞』的标志。”

“哦?”我饶有兴味,“无穷?还是莫比乌斯?”

所长神秘地笑笑,却话锋一转:“外祖母悖论在因果上是不成立的,所以,我相信历史一定有其自身的修正机制。”

“您认为人类能够通过穿越时空改变既定历史事实的说法本来就不成立,对吗?”

所长的弦外之音再明显不过。

“但我认为,在科学的实验结果证明之前,一切都尚无定论。”

我坚定地说。

自那时后,我和所长的研究方向便开始分道扬镳。

只是不知为何,这一次他却选择站在了我这边。

我望向身侧的所长,仍旧百思不得其解。

“倒计时——5,4,3,2,1,0。”

“启动!”

屏幕上,谢春花的身影已然消失。

 

08

(谢春花)

我回来了。

泥泞的土路,老旧的街道,年久失修的房屋——一切都和记忆中的儿时无比相似。

我走在街道上,突然瞥见旁边房屋告示栏中贴着的一张手写通知。

落款日期是1990年5月16日——我十三岁生日的前一天。

我确实是回来了!我穿越成功了!

压抑住内心的激动,我努力回想着儿时的记忆,终于沿着路标找到了孤儿院。

我站在门口往里探头,小院子里却空空荡荡的。

这个点,孩子们应该是在房间里午睡。

“您找谁?”

背后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我浑身一哆嗦,发现是买菜归来的院长婆婆。

见到故人,我不禁眼眶一热。

“院长婆婆好!”

我向她深深鞠了一躬。

“我们好像没有见过面啊……”

院长婆婆有些不解地打量我。

“啊不好意思,我这个人比较自来熟。”

我猛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个穿越者,不能用以前的方式同院长婆婆打招呼。

“没事,没事。”

好在院长婆婆是个亲切和蔼的人,并没有对我略显冒失的行为产生芥蒂。

“我想问一下,这两天有人来看过我和……呃,那对双胞胎女孩吗?”

“你是说大米和小米?”院长婆婆摇摇头,“我记得没有啊。”

“没有?”

看来这个时候养母还没有出现。

我谢过院长婆婆,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盘算。

我模糊的记忆中,第一次同那个女人见面是13岁生日的后一周。

她既然有领养孩子的打算,近期不可能不在孤儿院附近出现。

为了方便落脚和蹲点,我在离孤儿院大概半小时路程的小县城里租了一间房子。

本来只想租个便宜的单间,但一连问过好几个房东后,我不得不接受单间已经租完了的事实。

权衡之下,我只好租下一间地势低矮的一楼小屋。因为带了个储藏室,房租略微贵了些。

每天早晨我都会悄悄散步到孤儿院附近,远远地观察是不是有类似养母模样的女人出现。

可是没有。

日历翻过一周,我的暗中观察仍旧毫无结果。

这,怎么可能?

我望着日历上的数字发呆。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明天就应该是我和秋月被领养的日子了。

我咬了咬唇——既然远观不行,只能大胆一点,直接堵门了。

“怎么又是你啊?”

第二天,当我又一次出现在孤儿院门口的时候,院长婆婆再次看见了我。

她的眼神流露出些许警惕和疑惑,我的内心一下子慌张起来。

要是解释不清楚的话,我怕不是会被当成奇怪的人贩子……

片刻之后,院长婆婆却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哦,你这次是打算来领养孩子的吧?”

“嗯,是。”

慌乱中,我只好顺着院长婆婆的话茬接了下去。

“大米和小米?”

院长婆婆问。

“呃,对。”

我点点头。

院长婆婆带着我走进孤儿院,几个孩子正在地板上玩着拼图游戏。看见陌生大人,他们都好奇地抬起头来。

我没有在他们之中看见儿时的自己和秋月。

“大米小米!”

院长走到一个房间门口喊道。

房门打开了,两个长得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女孩子怯怯地走了出来。

那分明是儿时的我,和儿时的秋月。

我又惊又喜,百感交集。

我蹲下来紧紧抱住她们,努力抑制住心里落泪的冲动。

我上下打量着两个小女孩,儿时的秋月紧紧牵着姐姐的手,瘦瘦小小的。

“她们正式的名字就叫大米小米吗?”我问。

“不,我随口取的而已。双胞胎嘛,还是不太好认。”院长婆婆说。

“这样啊……”我听完微微蹙眉。

那一瞬间,李煜的《虞美人》突然从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不如,大孩子叫春花,小孩子叫秋月,怎么样?‘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是从南唐后主李煜的诗词里取的。”

我试探性地说。

“这样好,这样好!”

院长婆婆似乎对我取的名字很满意。

“姓就随我吧,谢春花,谢秋月。”

“好。”

见过她们后,我在领养表格的监护人一栏签下了“谢春水”的名字。

院长把两个孩子带回房间,又示意我到孤儿院外面。

“既然你以后是她们的养母了,有些事情我就简单交代一下。”院长搓了搓手,“大米小米……啊,现在叫春花秋月了,两个孩子是我从井边捡回来的。水灵灵的一对双胞胎,也不知道怎么地就被遗弃了,真是可怜……捡来的时候襁褓里夹了一张纸条,写了她们的生日,1977年5月17日。”

我终于从院长口中,知道了自己曾经的身世。

“谢谢您这些年把她们照顾得这么好,谢谢了。”

我吸了吸鼻子,深深地朝院长鞠了一躬。

“我该谢谢的是你才对——看到这俩孩子终于有了家,我也算了却一桩心愿啊。”

办好领养手续,我领着小春花和小秋月回到自己租住的屋子,又带着两个孩子去商场买了好多东西。秋月指着一个粉色的洋娃娃说她很喜欢,我便也给小春花买了另外一个蓝色的。回家之后我把那间存放杂物的储藏室清理出来,又买了一张木质双人床,春花睡下铺,秋月睡上铺。

折腾了好半天,两个孩子显然都累了,回到家吃完饭后,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我沉默地坐在客厅里,这一天的种种犹如电影胶片一般清晰地在脑海里倒带。

那一刻我突然顿悟。

原来历史早已在冥冥之中埋好了伏笔。

我记忆中的养母,根本就是长大后的我自己。

 

09

(许维东)

“量子波动幅度,正常。”

“时空扭曲幅度,正常。”

“001号行为所引发的蝴蝶效应尚在可控范围内。”

实验助手冷静地报出面板上的物理监测数据。

谢春花成功穿越后,我和所长一直在监测仪器前观察着谢春花的一举一动。

我翻过一篇篇实验日志,目光停留在最新的一篇上,久久不能移开。

“谢春花的养母,竟然就是穿越回去的她自己……”

我读出那行记录,后背立刻升起一股毛骨悚然的凉意。

我转头看向所长,所长早已看完了实验日志,表情却前所未有地淡定。

“意料之中。”他说。

我瘫坐在椅子上,疯狂思考着谢春花人生经历的来龙去脉。

这是不是意味着,“人类能够通过穿越时空改变既定历史事实”的假设,根本是个伪命题?

半晌后,我听见自己用沮丧的声音问道:

“所长,您相信轮回吗?”

所长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转而问了另一个问题:

“小许,你了解分形几何学吗?”

“我好像听说过这个名词……”我眯着眼睛想了想,“有一个经典的例子好像是——磁铁?”

“对。”所长点点头,“分形几何学的基本思想是,客观事物具有自相似的层次结构,局部与整体在形态、功能、信息、时间、空间等方面具有统计意义上的相似性,称为自相似性。适当的放大或缩小事物的几何尺寸,整个结构并不改变。不少复杂的物理现象,背后就是反映着这类层次结构的分形几何学。”*

(注:本段摘自百度百科-分形几何学词条)

所长用锐利的目光盯着我,继续说道:

“我猜测,时空本身也具有这样的性质。”

“你是说,无论过去、现在或者未来,只要是在光锥之内发生的事件,都存在着某种相似的结构?”

所长轻轻点头。

“所以,谢春花的命运并非历史的偶然,而是这种相似结构作用下的必然。”

“难道莫比乌斯结构的因果律,才是这个世界最基础的物理规律吗?”

所长不置可否地看着我。

“我想,过不了多久,真理自然会展现出它的面目。”

所长指了指大屏幕上那个移动的人影。

“别忘了,谢春花的实验还在继续。”

 

10

(谢春花)

把她们接回家后,我仍会偷偷背着小春花和小秋月,时不时假借散步的名义远远地在孤儿院门口观察。

直到一个月后,确信真的没有其他女人以养母的身份出现,我才终于从心底接受了“养母就是自己”这个事实。

静谧的夜里,小春花和小秋月都已睡着,呼吸均匀而绵长。

我躺在自己的床上,试图理清儿时记忆里的种种画面。

现在的秋月还活着,而两年后那个大暴雨的午后,她会死在去找小春花的330路公交车上。

我到底该做些什么来改变这些?

秋月一定是太在乎小春花了——否则,那么大的雨,从来安静乖巧的她怎么会独自跑出去找我呢?

而我也确实对不起她——若不是我刻意挑起的冷战,又怎么会导致秋月的意外……

如果……

如果我能从现在开始改变她们之间的关系,多给秋月一些关心,多给春花一点自由,是不是就不会造成后来的悲剧?

我又想起临行前许教授的交代——我最多只能在这个时空里生活两年。

我必须抓紧时间做点什么。从现在起,刻不容缓,事不宜迟。

“秋月。”

第二天,两姐妹准备出门上学前,我趁春花在里屋换校服的时候,多给秋月塞了两倍的零花钱。

“这么多?”秋月吃惊地睁大了眼。

“考得好的奖励。”我灵机一动,“下次再接再厉。”

“谢谢妈妈。”秋月腼腆地笑笑。

我一转头,却发现不知何时已经换好校服出来的春花,正愣愣地盯着我们。

春花显然注意到了秋月手里攥着的钞票。

气氛一瞬间变得十分尴尬。

秋月不知所措地看看春花,又看看我。

我急忙打圆场:

“春花,以后要多向秋月学习,知道吗?只有优秀的人才有奖励。时间不早了,快去上学吧。”

我扫了眼墙上的挂钟,赶紧把两姐妹送出了门。

“呼……”

关上门,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但我很快意识到自己犯了个严重的错误。

我差点忘记,小时候的我最讨厌被别人拿来和秋月比较,特别是在学习成绩方面。

可是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

“……”

我一边在心里责怪自己口不择言,一边又开始想其他的办法弥补。

“谨言慎行,谨言慎行!”

在一日日的相处里,我渐渐习惯了与儿时的自己和儿时的妹妹共同生活。

只是每每回想起想起那场意外,我还是无法抑制自己的愧疚之情,总是会偷偷地给秋月买一些她喜欢的东西作为补偿。

“妈妈,你为什么不把这些东西也给姐姐买一份呢?”

秋月有时会不解地问我。

“她不需要,你也不用告诉她我给你另外买了东西。”

我嘱咐道。

尽管我在做这些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但小春花却还是察觉到了些什么。

有时候我会默默地望着她的背影,愧疚感和无力肝同时在内心交织。

我感到自己似乎在冥冥之中落入了一个死循环,却怎么也无法挣扎出来。

“你其实更偏爱秋月,对吗?”

某个放学的傍晚,小春花独自和我走在路上,终于忍不住发问。

“春花,有些事情恕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我蹲下身来,认真地注视着过去的自己。

“但你一定要对秋月好,知道吗。她是你生命中很重要很重要的人,你千万不能和她置气。”

小春花平静地看着我,片刻之后摇摇头。

“妈妈,我听不懂。”

小春花说。

“听不懂没关系……你只要照着我说的去做就行了,不要问为什么。”

我摸摸她的小脑袋。

你看,即便我回到了过去,知晓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却仍是无法学会真正和谐地与自己相处。

或许,人类的自我天生就是矛盾的吧。

时光如白驹过隙,我陪伴着儿时的自己和妹妹,在平静中度过了13岁和14岁的时光。

墙上的日历撕完两本,伴随着五月梅雨季的降临,那个记忆中的日子也如约而至。

一周之前我便开始如临大敌,神经高度紧张,几乎夜夜睁着眼熬到天亮。

春花和秋月显然都注意到了我的异常,但只是天真地以为我过度紧张的原因,是她们即将面临的中考。

我们的压力确实都很大。

她们是升学,而我是心理。

她们可以互相倾诉,而我无法对任何人倾诉,只能自己硬扛。

“妈妈,你最近好像很焦虑。”

吃早餐的时候,细心的秋月注意到了我轻微发抖的手。

“没事,我只是担心你们的中考而已。”

我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往墙上的挂历瞟去。

“还有一个多月呢,不用这么早就开始紧张的。”

秋月安慰我。

“是啊。”小春花随口附和,目光也落在日历上,“说起来,再过一周我们就15岁了。”

“嗯。”我点点头,“你们一定会度过一个完美的15岁生日的。”

其实根本不用等到生日,只要过了今天。

平平安安地过了今天,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我在心里默念着。

我们沉默地吃着早餐,各怀心事。

有一瞬间,我萌生出给她们请病假或者给自己请假的想法——可是不行,那样只会把更多无关的人牵扯进时空扭曲造成的蝴蝶效应里。

许教授告诉过我,最好的方式是只在秋月做出那个行动的前一刻,拦住她。

“时间到了,你们该去上学了,而我也要准备上班了。”

我站起来打开防盗门,目送着两个小小的身影远去。

从8点到12点,我的精神始终处在高度紧绷的状态。

学校中午的放学时间是11点40分,我的下班时间是11点30分,从单位赶到校门口需要大概半小时左右的车程。

我本来想提前打卡溜走,好巧不巧碰上领导巡视,最终只能准时下班。

从单位一路小跑出来,我拦下一辆空载的士,“师傅,去县城一中。”

“好嘞。”

司机踩下油门的同时,我抬头望向窗外——天空阴沉沉的,密布的乌云压抑地覆上天际,犹如世界末日降临前的恐怖景象。

我不停地看表,催促师傅快点再快点。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个时间点,小春花正在班主任的办公室和老师谈话。

只要快一点,只要比我记忆中的快一点,就有希望了……

“哎呀!”前方突然蹿出一辆逆行的自行车,司机只好踩下紧急刹车。

然而车头还是和自行车发生了轻微的剐蹭,司机和骑手两个人争执起来。

见一时半会无法协商好赔偿事宜,我付了车费,急急忙忙下了车。

11点45。

再等公交肯定是来不及了……

乌云铺天盖地涌来,我拎着包,在马路上不顾形象地狂奔。

急促的呼吸中我不断告诉自己,就快到了,就快到了……

“春花!”

我赶到的时候,小春花正好闷闷不乐地从校门口走出来。

“秋月呢?”

我拉住她的手臂问,语气颤抖。

“不知道。”

小春花没有停下往前的脚步。

“春花!”

我收紧了手上的力道,好让她没那么容易挣脱。

我知道儿时的自己正在和秋月赌气,但现在更为重要的是秋月的下落。

我绝不能让她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否则悲剧就无法阻止。

我往校门口探头看了两眼,深呼吸一口气后说道:

“春花,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但是答应我今天千万不要跟你妹妹闹脾气,好不好?”

“呵。”小春花看我的眼神流露出一丝嘲讽,冷笑道,“原来你让我不要生气,根本是为她而已?承认你偏爱她有那么难吗?”

她的声音听起来委屈得让人心疼。

“不是的春花,你听我说……”

千言万语一瞬间卡在我的嗓子眼,我很想要解释,但她显然没有耐心再听了。

趁我不备,小春花把我拉着她的手狠狠甩开。

“你别管我,你管她去吧!”

她带着哭腔吼完,朝江边的方向跑去。

“春花!”

我声嘶力竭地喊着她的名字。

“你别去,秋月会死的!”

那一刻我真想不管不顾地把一切都说出来。

什么蝴蝶效应,什么时空扭曲,只要秋月能活下来,能活下来就好……

小春花没有回头看我。

我不能再在小春花身上浪费时间了——

仅存的理智告诉我,现在唯一改变悲剧的希望只能是秋月本人了。而且我后来确实是没事的,只不过暂时需要一个人发泄发泄情绪罢了……

我转过身,看见秋月沮丧地从教学楼里走了出来。

“妈妈?”她看见我似乎有些惊讶,“姐姐呢?”

我转念一想,对秋月撒了一个小小的谎。

“春花已经回家了,我们也回家吧。”

我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力度比任何时刻都要紧。

“有点疼……”

秋月怯怯地看我一眼,试图把手抽出来。

“对、对不起秋月,妈妈太紧张了。”

我松开她的手,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秋月安抚似地拍了拍我的后背

啪嗒,啪嗒,哗啦啦……

我抬头的那一刻,暴雨瞬间倾盆而下。

秋月迅速从书包里抽出伞,在我的头顶上撑起一片小小的荷叶。

“我们回家。”

我挽着秋月的手臂,紧绷的神经终于慢慢放松下来。

真好啊,她没去江边找我。

真好。

回家之后,我把雨伞随意地晾在窗边,打算去厨房做饭。

秋月打开自己房间的门,“姐姐?春花?”

无人应答。

“妈妈,你不是说姐姐已经回来了吗?”秋月问我。

“哦,她应该是去江边散步了吧。”我漫不经心道。

“这么大的雨,我记得她早上出门的时候好像没有带伞……”

秋月盯着窗台外面的小水洼看了许久,脸上写满了担忧的神色。

“妈妈,我想去找她。”

“不可以!”

我的神经一下子又紧绷起来,发出的尖锐声音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秋月显然是被我吓到,身体条件反射般瑟缩了一下。

“妈……”

秋月咬了咬唇,还是鼓起勇气恳求我。

“她早上都那么对你了,你怎么还在这么想着她?”

我蹙起眉。

“可是,这个世界上我只有春花一个亲姐姐呀。”

秋月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我洗菜的手一顿,心头和鼻头都酸酸的。

那些在心里藏了很久的话差点脱口而出——可是这个世界上,我也只有你一个亲妹妹了啊。

我不能,也不允许自己,再害死你第二次了。

“不许去。”

我一狠心,把秋月反锁在了她的房间里。

我亲爱的秋月,你一定不知道吧。

生与死的距离像是一道房门,我在外头,而你在里头。

当我做完饭打开房门的时候,屋子里却只剩下一片空荡。

窗户打开着,书桌上压着一张字迹清秀的纸条。

“对不起妈妈,我去找姐姐啦。”

我的心一颤,纸条像是一根轻飘飘的羽毛,从我的指缝中缓缓坠落。

落在被雨打湿的窗台边,融化成了一团模糊的纸浆。

我知道我还是输了。

我败给了命运,败给了早已尘埃落定的结局。

客厅里,电视上的新闻主持人播报着一则临时插播的突发新闻——

“据悉,二十分钟前,连日暴雨导致我市市郊临江水位暴涨,特大洪水将跨江大桥桥墩冲毁,造成桥面断裂坍塌,数十辆车辆落入水中,其中包括一辆330路公交车。市特警消防支队已赶到现场开展紧急救援工作,具体伤亡情况本台将会持续跟进。”

那一瞬间我彻底失去了支撑,瘫在地上嚎啕大哭。

“秋月……”

三十年了,我费尽心思绞尽脑汁,终究却还是没能从历史手里救下你。

 

11

(许维东)

“事实证明,您的猜测是对的。”

我低下头。

所长站在我身边,一副惋惜却无奈的表情。

“这一切从开始就注定是个悲剧。”

我摇摇头,不忍再看屏幕上已经崩溃的谢春花。

“小许,别太难过。”

所长拍拍我的肩膀,轻轻叹了一口气。

“其实当时你把谢春花的故事告诉我,我就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些什么。谢春花养母这个角色的存在,很难不让人多想。”

“在谢春花的记忆里,她居然先一步预知了秋月的死亡;一个大活人蹊跷失踪,音讯全无,谢春花苦寻多年却没有打听到任何有用的消息——除了穿越者,我暂时还想不到第二种解释得通的原因。只是我一开始不明白,那个年代为什么已经出现了穿越者——世界上唯一一台成功制造出来的时光机还安静地躺在我们的实验里,做过小规模穿越实验的也只有低级动植物,这怎么可能呢?”

所长细数着事件中的种种疑点,眉心紧蹙。

“那天的投票,我也犹豫过——当你们在为谢春花的身体健康条件争执不休时,我却在思考着另外一个问题。如果不让她去,会怎样?如果让她去,又会怎样?”

“所以,后来是什么让您投下了关键性的一票赞成?”

我百思不得其解的真相,终于在所长的叙述中水落石出。

“是身为科研者的好奇心。”

所长语重心长地说道。

“物理学从创立开始,就一直在探寻这个世界终极的运行规则和机制。从分子,原子,量子,到黑洞,宇宙,时空……人类的好奇心驱使着我们不断向前,去解释这个世界的现象,去挖掘这个世界的本质。我虽然已经有了猜测,但那毕竟只是一个猜测而已——只有实验,才能印证规律,才能把时空和因果的真相从茫茫的大千世界之中,抽丝剥茧地提炼出来。”

“小许啊,你在科研方面的才华和说服人的口才上确实出众,我很看好你的未来。但千万别忘记了,年轻既意味着无限可能,也意味着缺少经验和敏锐性——而这有可能使你在错误的方向上原地徘徊,止步不前。”

听着所长的谆谆教诲,我微微点头。

姜,还是老的辣。

“距离强制召回还有多久?”

所长问道。

“5小时01分钟。”

我扫了一眼墙上的倒计时。

“让她在那个时空里,好好跟妹妹道别吧。”

所长说。

偌大的实验室里,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只剩下仪器运转的嗡嗡声。

 

12

(谢春花)

两周后。

我回到正常的时间线,研究所立刻给我安排了特殊的心理治疗。

这些天我一直待在自己的病房里闭门不出,反思着经历的种种。

也许正是由于我过于在意过去,过于执着地想要弥补错误,反而更导致了错误的发生。

从一开始,我的思路就是错的……

当历史以莫比乌斯环的形式再次出现时,我就该意识到的。

我太傻了……

过去已成定局,人不能沉湎于过去,而更应该着眼于未来。

“姐姐?”

恍惚中,我似乎看见秋月在笑着朝我招手。

“我只能活在那个初夏了,可是姐姐,你的未来还有好长好长时间呢。”

“不用一直想着我的,我们是双胞胎,你做什么我都可以感应得到的!”

“你的身体好像不太好,要好好注意休息呀。”

“也不用觉得愧对我,那天是我自己要跑出去找你的。我想,如果离家出走的人换做是我,你也会不顾一切地跑出去找我的,对吗?”

“谢谢你,妹妹。”

朦胧的视线中,我看着秋月如花的笑靥,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

“再见了,姐姐。”

时光年复一年地轮转,又到了五月的梅雨季。

我决定亲自去看看她。

我撑着雨伞,在秋月的墓前轻轻放上一束带着新鲜露水的百合花。

墓碑上方贴着一张黑白色一寸照片,照片上的女孩有着一张与我一模一样的脸庞。

然而时光却将她永远定格在了15岁。

墓碑的右下角,一行小字镌刻着秋月生前最喜欢的那首《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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